糖姜

#5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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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底的清晨，依旧有点儿寒气。

王凯意识到这件事，是有一天清早，他正睡得好好的，突然感觉指尖爬上来一阵痒，这痒也不是痛痒，燥痒。而是一种温凉温凉的痒，就像是输液的时候，温凉的液体第一次闯进血管里。这条带着体温的小蛇，勾着他的指尖，摩挲了两下，又碾了碾他的小指肚。

随后，这痒又化成了一阵冷冷的香，暗暗地沁在他的鼻息里，偷偷摸摸地直往心肺里钻。

“嗯……”

王凯还睡着，条件反射般地把手指缩回了薄毯里。胡歌蹲在他床边，最早的航班，掐着点回来，算着正好是寝室楼开门的时间。他带着一股强烈的怀念，跟那半醒的大爷点了点头，便钻了进来。

这么早啊，大爷打着哈欠说，又跑出去玩啦。

他没回答，带着兜帽的脸隐藏在不甚明晰的天光里。拿起那一年都没有用过的钥匙时，看着无人的安静内廊，突然涌起一阵近乎神圣的感动。

小心翼翼地开了门，闯入眼帘的寝室的格局有点奇怪，窗帘挡住了大多数光，而他依然可以看清，袁弘和郭晓然都睡在上铺，两张下铺倒仿佛都成了王凯一个人的地盘似的。右侧晓然的下方，堆着王凯没有整理完的衣服，左侧袁弘的下方，缩着一个熟睡的人。

只消瞅他一眼，胡歌便眼酸了。

他走过去，脚底不发出一点点声音，看见王凯的一只手从薄毯里伸出来，耷拉在床边。漫长又厚重的思念涌了上来，像无边无际的海岸线，王凯给了他最好的迎接方式：他安稳地睡着，以一种等待自己打扰的姿态。

背包也没卸，胡歌弯腰捏了捏他的手指。那只手像是会思考一般，很快便缩了回去，手的主人轻轻地嗯了一声，慢悠悠翻着身体。

胡歌蹲下来，看着这即将转醒的睡颜，睫毛颤动着，眨了几下，眼睑像一个宝匣的盖子，里面盛的是最最漂亮的宝石，胡歌起身往床铺里面探去，一边膝盖压在了床沿上，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，那匣子慢慢打开了，那对宝石越来越明亮了，溢出了水润的光泽，映出了他的影子。

“胡歌……”

王凯带着浓浓的鼻音，惊喜地想要起身，又被胡歌按了回去。

“嘘……”他用食指比在唇边：“他们还没醒呢。”

“你怎么……”王凯把声音压得很低：“怎么是早上？”

这人在自己耳边吐出的话啊，好像都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鱼钩，勾着他神经。胡歌冲他抿着嘴笑，不再解释。他看着王凯慢慢地坐起身，掀开毯子去穿拖鞋，蹑手蹑脚的像一只提防的猫。瞪大了眼睛给他比划，我去刷个牙。

胡歌这才转身把自己的包放到床边。鞋也没脱，上身往床上一躺，毯子呢？他拽了两下，盖在自己脸上——阳台的门被拉开又闭紧，隐约传来水声。王凯身上的梨香不再是肖想，终于化成了实质的体验，在他鼻尖展开，一切都那么美好，美好得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。

这一年他住过最豪华的酒店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晶灯，自通高的大堂顶垂下，他记得自己仰头盯着那巨大水晶灯的尖端，总是担心着那灯突然掉下，将他砸个粉碎，那种虚幻又危险的感觉缠绕在他身上，时常让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慌。而现在一切终于回归真实了，他的头顶再也不会有悬剑的幻觉。

王凯回来了，轻轻问他：“你要再睡会儿吗？”

胡歌摇摇头，站起身来，拿起两个水壶：“走，陪我打个水去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

王凯看着胡歌手里的两个壶，寝室里一共就剩这两个壶了：袁弘和郭晓然，已经把旧杂货卖得七七八八，连盆都倒手了，看胡歌也没有要给自己分一个的意思，王凯困扰地在寝室转了一圈，最后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水杯，捏了一撮茶叶扔进去：“走。”

 

***

“水房的水还不太热，来早了。”

“多放一会儿。”王凯拿手指头触碰水流：“嗯，就是不太烫，你先别接，空一会儿再接。”

“茶泡开了吗？”

“没有啊……温的。”王凯尝了一口：“失算。”

“温的正好，我口渴，拿来。”

他拿过王凯的水杯，灌了几口温热的几乎等同于白开水的茶水，刚才特意平移着接过水杯，也许有角度的偏移，一点点。王凯的唇齿刚刚碰过的地方，就在他的唇边，很近，似乎残存着梨香的气息，那是真实还是幻觉，胡歌已经分不清了。

王凯的双手放在口袋里，清晨的阳光越来越强烈了，把他的耳朵照得有点红，胡歌咕嘟咕嘟喝掉了他水杯里三分之二的水，看样子是真的渴了？他偏过头去，看到胡歌的舌尖，扫了一口杯沿，随后跟他说：“挺甜的。”

笑得像一只坏心得逞的狐狸，带着几分可爱的狡黠。

“……”

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猜想又被印证了几分，可是现在满分是多少他已经算不过来了。随着太阳的升高，清晨最后一丝薄雾散去，脸颊被照得有些发烫，也许是蒸腾的热气熏的，也许是别的什么缘故，王凯踮着脚尖将脚掌像跷跷板似的施力，前后晃了几下身体，自己不知道说什么了，又有点期待胡歌说些什么。

迎接胡歌原本应该在中午进行，他们寝室可以一块去食堂吃顿饭，如果怕被打扰，也可以叫几个外卖，晚上还有班级的聚餐，明天就是毕业典礼，拍照……有很多的事情做，他都提前想好了，可是现在全都被胡歌打乱了。

“凯哥你好像……比之前跟我视频的时候胖了点儿？”脸颊也有了些肉，气色也养得很好。

“啊，吃得好呗。”

“哼哼，最近肯定吃了不少好东西吧？”

“整天就剩吃喝玩乐了，我爸还说我这一个月吃得顶小半年。”

“你生活费都垫进去啦？”胡歌问：“没钱啦？”

“没有没有！”王凯赶紧声明：“钱有，这种聚餐没什么请客的，都是平摊，摊下来我也……没花多少。”

“没花多少……是多少？”

“…………反正挺划算的。”王凯说：“比起我吃的地方来，挺划算的。”

看着王凯含混不清的样子，胡歌大概心中了然，凯哥花钱主要看心情，这家伙估计是花超了，给他老爹说教了一顿，不过看样子已经薅到了新羊毛。能把生活费大头都花在吃上的，多半也不是什么坏孩子：“凯哥……你要是真的钱不够了，可以先跟我说……”

“我够的！很够！你……不要乱给我买东西我就够的！”

“……你就别记恨那台电脑啦，袁弘说你每天玩游戏玩得可开心，泡泡龙都能打一上午。”

王凯瞪了他一眼，又回头望了一眼宿舍楼的方向，似乎在思考怎么整治这种打小报告的恶劣行为，胡歌接好了水，拍了拍他脑袋：“走啦！”

 

***

聚餐，拍照，还有毕业典礼的表彰，胡歌捧着自己的学位证书对王凯说：“看，还是母校给面子，最后一年的学分没修够，证也给我了。”

“全班就你的照片背景跟大家不一样！”王凯戳着胡歌学位证上的照片哈哈笑。

今年春季学校组织他们照个人证件照，用于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的颁发，胡歌当时实在是赶不回来，连夜给王凯打电话让他在抽屉里翻，在书架上找，在柜子里找，语气焦急得伐得了。

“我就记得我照了呀，我跟唐人签合同之前我照过的，真的，还有底版，都放在宿舍了，放哪儿啊——你再找找嘛。”

王凯当然义不容辞地找了，毫不夸张地说，该找的不该找的地方全找了，急得满头汗，最后对胡歌说，得了，你现在去拍，拍完了发个电子版到我邮箱，我去给你印去——这话当然说了等于没说，胡歌马上要登机：“我这电脑也是新买的，没有啊——公司有的，这大晚上的公司也没人——你再找找嘛。”

“我找啦，连你内裤我都翻了一遍！真没啊！”

“那你在书——你翻我内裤作啥？”

“谁知道有没有那种带拉链的……”

“王凯！！！”胡歌快气晕了：“你还调皮！！！”

“盒盒盒哈哈哈哈——好啦好啦，骗你的，我刚才就在一本摄影集里找到啦。”

“一本摄影教材？”

“嗯，对啊，里面还有我运动会的照片呢！胡歌！你照了我怎么也不跟我讲一声的？”

“…………我马上登机了，怎么着我还得给钱啊？”

“别啊——大明星，给我个签名照呗，咱俩交换一下~盒盒盒哈哈哈哈……”

胡歌回来之后，还特意去翻过那本摄影集，里面的照片一看就是给王凯动过了，原本是按拍摄时间排列的，现在全给他翻乱了。王凯给每一张上都签了自己的大名，又胡乱地塞了回去。

“我是全世界第一个有你签名照的人。”胡歌小心地把照片一张张放进他新买的相簿里：“我得存好，这个以后能升值。”

 

***

晚上聚餐的时候，班里的人也是很久没见过胡歌了，加上他现在已经红了，难免要多灌他几杯，胡歌吐着舌头，连喝带舔两杯下肚，看着就有点晕乎了。

胡歌的酒量，一向看心情，今天心情太好——王凯坐在他右手边，连吃个花生米都可爱地让他想一口亲上去。

“你少喝点，喝醉了我可不会背你回去。”王凯说。

“我今天不会醉的！”胡歌宣布：“你们今天休想灌醉我！”

“呦呵，大胆胡歌居然学会叫板了！兄弟们！上！”郭晓然这么说着，一拍桌子，几桌学生立即应声而起：“来来来，来来来，胡歌，我们今天指定要放倒你。”

胡歌秒怂，摆着手说：“这可不行，这可真不行，我明天的飞机，不能误事儿。”

“不让你误事儿，王凯，你说，今天喝多了，明天下午的飞机，能爬不起来吗？”

“中午一准儿就起来了，就是憋也得憋醒了。”王凯往嘴里扔了个花生米：“过来，我跟你走一个！”

“谁要跟你走一个，凯哥你胳膊肘到底哪国的。”

“灌！醉！你！——我还没见你醉过呢——”

你敢！胡歌用目光警告他：“今天你可以醉，但我不行。”

“真扫兴！”王凯吃不准胡歌刚刚那突然的一脸严肃是什么意思，难道明天真的有大事不成：“那就走一个，走一个，剩下的酒我帮你挡了。”

“呦呵——凯哥你——可以啊，够大气！”也不知道是谁开始起哄，大家拍着手喊着走一个走一个。这架势他不走都不行，胡歌把酒倒满，站了起来，跟几桌同学说：“我酒量不好，几杯就倒了，不过今天这三杯酒，我必须喝。刚才的第一杯酒，跟老师喝了，那第二杯酒，是跟同学喝了，凯哥，来，这第三杯酒，我就跟你喝了，大学四年，功德圆满。”

郭晓然“诶？”了一声，刚想站起来说胡歌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，又被袁弘拉着坐下，朝他挤眉弄眼了半天。

“啥意思？”郭晓然问袁弘。

“别捣乱。”袁弘低声说：“胡歌只想跟凯哥喝这杯酒。”

“哈………………”郭晓然反应了几秒钟，突然把眼睛瞪得老大：“卧槽？！”

他目瞪口呆地看向王凯——

王凯也站了起来，笑嘻嘻地跟胡歌碰了个杯，酒盅发出清脆的一声响，他张了张嘴，似乎是想说点什么祝酒词，静默中大家等了十几秒，结果王凯猛然来了句“喝！！！”，给人吓得一激灵，自己就仰头把酒喝得一干二净。

胡歌什么也没说，跟着喝了个底儿掉，热辣的气息直冲脑门，呛得他直哼哧，王凯拍着他背给他递了半杯温水，还是他自己的水杯，胡歌看着杯子里的茶，早上没泡开的茶，放到这会儿倒是透了，他想笑，一切都太好，他紧紧地攥着王凯的手腕坐下来，趴在酒桌前埋着头哭。

“性情中人，哈哈，喝多了……你看，他就是不能喝。”王凯拍着他的背，给有点混乱的众人解释：“酒量真是太差，你们喝，你们喝。”

“凯哥啊——”胡歌也不知道是真喝多还是假喝多，扑进王凯怀里要哭不哭地搂着他脖子干嚎，什么面子架子都扔到九霄云外：“你可不能走——”

真喝多了，大家都看着他笑，怪不得胡歌不喝酒，这酒量，三杯就疯魔了。

郭晓然懵逼着看着胡歌把鼻尖在王凯脖颈间蹭来蹭去的，那嘴唇眼看着就贴到了王凯的锁骨上，他又低着头从桌子下看了一眼，胡歌的手怎么看都是死死扣在王凯的腰上，他跟袁弘对视一眼，凑过去小声问：“…………我？我？这？我今天还回去吗？”

“你傻啊？”袁弘说：“你敢回去，你看胡歌会不会弄死你。”

“我去……”郭晓然抬头看着胡歌，又低头看着手机，又抬头看看胡歌，又低头看手机，琢磨着要不要给他看起来就状况外的凯哥发个短信预警一下，第三次抬头看胡歌的时候，他发现对方正搂抱着王凯的脖子，从衣领后面十足威慑地瞪着他，哪里有半毛钱喝醉的样子——吓得他立即把手机扔到了一边。

“凯哥，来我跟你走一个。”郭晓然扶着桌子给王凯敬了个酒，胡歌跟个考拉似的紧紧挂在王凯身上，他咬咬牙，把酒一干，酒盅一放，冲着满场人喊了句：“一会儿没喝够的唱K去啊——”

“喔——”

酒喝干，再添满，学生们又欢呼起来，高笑着闹腾着欢呼着仿佛要震碎玻璃，掀翻屋顶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，他们知道，可他们还是想再聚一会儿，再聚一会儿，青春的盛宴终将随着清晨的露水蒸发，而今夜无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