糖姜

第八章

【消遣】

以前是不知道王凯可以蜕皮，可既然知道了，胡歌免不了动一番思想。

他的凯凯，实在是太可爱，太唯美，太温柔。他第一次见的时候，方知道大千世界，万美俱生，但竟有一种美，可以如此摄人心魄，让人万劫不复，也心甘情愿。

 

在他逃避现实的那段日子里，他一直守着王凯，每日听他讲那些人鱼世界的事。

王凯并不是在给他科普关于人鱼的生老病死，他只是在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。

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，他对整个世界都安静的关起了门。仿佛是希望全世界都忘记他这个人，他只想面对王凯，面对一个瑰丽的如同梦境一般的人鱼世界。

 

王凯说，人鱼生性爱好自由，鲜少与人类打交道，他们喜爱四处游荡，在深海中，人鱼借助自己身上的自发光，可以潜行数千公里，随着洋流，昼夜不息。

人类恐怕是很难周游世界的，但是一个成熟的人鱼，几乎会游遍世界上所有的水域。

他们有结伴出行的，也有踽踽独行的。在旅途中相逢相聚又相离。

 

据说，人类对于海洋的探知与了解，甚至不及对宇宙来得详细。

 

王凯说，他有个朋友，很著名的朋友，著名到连人类世界都知道她的存在——那便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。

她在1989年被人类探测到，在其他鲸鱼眼里，她就是个哑巴。因为她的频率有52赫兹，而正常鲸的频率只有15～25赫兹，她的频率一直是与众不同的。

人类给她起名叫叫Alice，称她为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。因为孤独，她一直在寻找同伴，却未曾找到过同伴。她无法与同类沟通，唱歌的时候没有人听见，难过的时候也没有人理睬。

在她漫长的一生中，她一直是孤独的，她在海洋中几乎是无鱼不知无鱼不晓的存在，因为她一生都在旅行，许许多多的人鱼都曾在旅途中与她打过照面。知道她的故事的人类也很多，人类会为她创作，为她哭泣，为她的孤独感到难过。

也许是物伤其类，孤独者总是最同情孤独者，但其实，又没有一个孤独者真正了解其他孤独者。

我们都在世上踽踽独行着。

 

胡歌听着王凯静静地讲述，在他独自出门的时候，爸妈不放心，便让他跟着那只鲸鱼旅行，因为那总是安全一些的。

他就跟着她一起旅行，在洋流中，在大海的深处，不断地迁徙。

他也无法同这只鲸鱼对话，大概没有人能够听懂她的歌声。但是她很温柔，在危险的激流中，她会张开嘴巴让自己躲在里面。她虽然不能对话，但有很多朋友，很多即使无法沟通也会关注她的，守望她的朋友。

胡歌问他，那后来呢？

后来，她在旅途中逐渐地老去，最后懈怠了力气，安详地死在了大海的深处。

胡歌轻轻地叹息一声，终究还是没有同伴啊。

 

王凯又讲起，大海并不总是一片漆黑，他旅行时，能看到深海里发出的光，除了生物光，最最亮的，便是人类的钻井平台。人类开采石油，在茫茫深海中探测，有时会点亮耀眼的探测灯，照亮深海犹如白昼，他躲在海底岩层的后面，望着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灯光，就像黑夜里的月亮，皎洁明亮。

 

人鱼其实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，这点就像龙——

“龙？”胡歌突然兴奋地问：“有龙吗？真的有龙吗？”

“有啊，有海龙，也有云龙，江龙，还有小小的井龙，溪龙……”王凯说：“他们啊，几乎是透明的，跟我们一样，喜好聚水而居，四处游荡。人类感受不到，即使从你眼前经过，你也只能感受到风，你可以把他们看做气流，但其实龙是一种生物——他们比我们还要隐秘复杂，你们人类常说，龙大而无形，可呼风唤雨，可驾云腾雾，可幻化成风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你们的祖先会见过龙，还留下记载，唔，总有一些际遇吧，就像你会遇到我一样。”

 

胡歌感叹道，人类好渺小啊。

 

是啊，人类很渺小，人鱼也很渺小，连龙，都很渺小，渺沧海之一粟，宇宙都在芥子中。

 

胡歌被王凯的讲述迷住了，他就这样在聊天中打发着世界。

 

他觉得人鱼是比人类更加高级的生物，他们天然的善良，与世无争，潜行在茫茫大海中，愿做一个旅人，将七情六欲都降到最低。他们的时光很慢，繁衍很慢。但是他们独立又强大。

胡歌说，我不想做人类，想做人鱼。

 

王凯游到他的身边，轻声说，人类也有人类的好，你不知道的好。

 

胡歌站起来，走到窗外探头去看，仍旧有一些媒体苍蝇似的守在楼下，等待着他的抛头露面，人类的世界是那么嘈杂复杂，为什么我不是人鱼呢，人类有什么好，我不知道啊。

 

胡歌回头看着王凯，眼圈潮红，他不甘又愤恨地说，我想当人鱼，你的鱼尾那么好看，我也想有，我做人有什么意思呢，凯凯……我，不想当人了，做人好累，我想做人鱼，跳进海里，跟你一起，环游世界，不要回来了……

 

王凯没有吭声，静静地听着他宣泄自己的情绪，最后他说，人鱼也没那么好的。

 

他将自己沉进池底，像一块石头那般无声无息。

 

当时，胡歌并不明白王凯突然低落的情绪。

 

今天，另一条人鱼来到了他的家里，他看着池子里的两条人鱼，一条安静地在室外平台吹风，另一条欢快地游来游去，他突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。

他跟他们是有区别的。

他是人类，是无法变成人鱼的人类。

王凯是人鱼，是无法变成人类的人鱼。

他们就算是不同的物种，还是可以在一起的。

他们就算是相同的性别，还是可以在一起的。

可他们之间最大最大的问题，是时间。

 

他们的时间跨度，是完全不同的概念。

王凯那位孤独的朋友，那样庞大长寿的海洋生物，也不能陪他走完一生。

他还要面对她的离去。

 

他之前没复工的时候，袁弘曾经说他，躲在家里，把人鱼当作消遣，像什么话。

他为此感到过一丝愧疚，虽然并非他所愿，但他的确是将王小凯当作了某种逃避现实的手段，从白天到黑夜，听着他的故事，那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。他沉浸在王凯所编织的梦境里，拥着他的温柔乡，仿佛想要长醉不起。

 

但是啊，但是，王凯他，何尝不是把自己当作消遣呢？

 

说到底，自己不过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颗小小石子，陪着他消磨一段时间的春花秋月，然后呢？王凯眨眨眼的功夫，自己便已垂垂老矣。

再然后呢？

死去——

这段记忆，这段时光，他的一生，就这样彻底消失。

而王凯，收集了一段记忆，回到大海，很久以后，他也许还会再见到某某，与他有所际遇，然后我便成了他故事里的一个名字，一段经历。

 

善良的人鱼也许会感叹，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大明星，在他家的大池子里度过了几十年的春秋冬夏，我们很亲密，像友人也似情人。是啊，他的名字叫胡歌，就是那个终身未娶的明星啊，死后将骨灰洒进了大海里——

 

胡歌看着池子里嬉戏的两条人鱼，不，最有可能的，人鱼跟人鱼才是正常的关系啊，他们可以长久的守着彼此，比世间任何一对恋人相守的都要长久。

我呢？

胡歌惨笑一声。

你是我的玩具，我是你的消遣。

好公平啊。